李放春:黄土沟土改的历史记忆
头一次听说“恩德财主”,大约是十年前的事。1997年盛夏,笔者与几位老师到陕北的一个村庄──米脂县杨家沟进行口述历史访问。土改以前,杨家沟是陕北著名的“地主窝”。村中有一座依山靠崖修建的“扶风寨”,有百余年的历史。地主们过去大多聚居在四周城墙环绕的寨子上。直到1947年土地清算后,这个“封建堡垒”才被彻底捣毁。我们到村的时候,杨家沟的土改正好过去了五十年,庄里不少上年纪的老人曾是那段历史的亲身经历者。不消说,这道黄土沟沟里的土改故事也特别生动而丰富。“恩德财主”的记忆,就是村人谈起斗地主的往事时勾出来的1。
一
杨家沟的地主都姓马,是一家人。其先祖发迹于清朝康乾年间,属于典型的庶民地主。马氏迁居杨家沟后,逐渐成为显赫的地方望族,历二百余年而不衰。在马氏的继嗣中,尤以老三门里嘉乐一支的户气最旺。自其列祖马嘉乐(1773-1851)创建“光裕堂”起,子孙们也都各建堂号,以堂代名。土改前,杨家沟的地主绝大多数是马光裕堂的后人。
在这个二百来户的村庄里,地主有多少?一个流传很广的说法是“七十二户”。这个数字虽不精确,却也并不离谱。1942年,张闻天曾在杨家沟进行典型的地主经济调查。据当时统计,杨家沟有地主五十五户,其中堂号子弟有五十一户2。到1946年秋冬土改开始的时候,该村地主已分化为七十七户(其中十四户住在邻近的寺沟),占总户数的四分之一还多3。土改时,陕甘宁边区政府通过发行公债的办法,从杨家沟马氏地主手中共计征购了两万余亩土地4。
杨家沟的老支书郭成明(1924年生)一家是外来户,爷爷辈时迁到杨家沟给地主“安庄稼”,土改时才分得土地、?房。他在回顾村史时说,杨家沟过去的情况是“两极分化”5。这显然是习得的政治术语,不过用来描绘杨家沟的社会图景倒也不夸张。杨家沟的土地绝大多数归堂号地主们所有;马氏地主之外的农户则很少有地,多是租种、安种地主的土地,或做石匠、木匠。革命前的杨家沟可说是比较标准的“封建社会”。共产党搞土改,在这儿开展阶级斗争应该是再合适不过了。
1946年秋冬至1948年春,杨家沟先后进行过几轮土改,土地征购了,浮财清算了,地主也被斗争了。此外,马氏堂号地主家的光裕祠堂前还立起了劳动人民翻身纪念碑。对杨家沟人而言,土改真可以说是改天换地的大事情。革命过后,绝大多数地主离开了村庄,杨家沟变成了“受苦人”、“揽工汉”的天下。
二
杨家沟的地主被消灭了,昔日寨子里驮运租子的车马喧嚣也早已成为历史。然而,五十年过后,那些堂号地主们还没有在村民们的记忆中湮灭。而且,村庄记忆中那一个个活生生的财主,也和正统叙事中常见的地主形象有着相当距离。
郭成明一家迁来杨家沟,先后换过依仁堂、育和堂等几个主家。谈及家史时,他不经意地冒出一句话来:“这庄里的地主不苛刻〔对待〕穷人”6。郭成明在土改时是积极份子,也是土改的直接受益者。清算那年,他还加入了中国共产党,后来又长期担任村干部。自然,他说这话没有“反攻倒算”的嫌疑。而且,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支书的看法实际上也代表了村人比较一致的观点。在口传记忆中,杨家沟几十户地主里头不但没有“黄世仁”式的恶霸,倒有几位还留下了“恩德”的口碑。1947年清算大会上被斗的马醒民,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。
马醒民(1890-1961)是杨家沟名气最响的地主,人称“二财主”。光裕堂的四世孙共有二十五个,他是其中之一。马醒民与兄长马瑞堂都是村中首屈一指的大户。他们在1920年分家,各自拥有上千垧(当地的土地计量单位,每垧约相当于三亩)的土地。这弟兄二人不仅家资甚厚,而且口碑甚佳。在张闻天调查的时候,曾记录一首庄里伙计们传唱的歌谣,其中有“骑骡压马裕仁堂〔马醒民的堂号〕,恩德不过育和堂〔马瑞堂的堂号〕”一句,说的就是他们。对此,他们的侄儿马师麒(1919年生,访谈时村中仅剩的堂号地主)曾这样评论:““骑骡压马裕仁堂”,那也没骑骡压马;“恩德不过育和堂”,这个还有些根据。”7确实,用“骑骡压马”来形容马醒民并不十分妥当。他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土财主,不仅受过高等教育,还曾到日本留学。抗战期间,马醒民当过陕甘宁边区的参议员。在口传记忆中,马醒民的恩德故事之多不让乃兄,这与他的个人魅力、社会影响,以及在村庄历史中的重要作用是分不开的。
马醒民在日本留学时学的是土木工程,在建筑学方面见识颇广。回乡后,他曾亲自设计、监修了自己的私宅“新院”,巧妙地将欧式拱券风格融入陕北?洞文化中。村人对马醒民的记忆往往和这处院落联系在一起。“新院”工艺考究,耗资巨大。从1929年破土动工,一直修了十年也未能竣工。据说,二财主对用料、施工都相当挑剔,一石一木不合心意都要另选。在革命年月里,“新院”自然是地主阶级奢华生活的历史物证。然而,在村民口中,“新院”却成了“恩德财主”的记忆载体。这从何说起呢?
三
1928、1929两年,西北持续大旱,饥荒严重,造成数百万人死亡。杨家沟附近的灾情也相当严重,因此上年纪的村人对“民国十七、十八年”都有深刻的记忆。
“新院”正是在1929年动工修建。“马醒民那阵儿是跌下民国十七年啊一个年成、十八年一个年成,那他将散这粮呀,券〔方言,修建〕那地方!”在寨子上住的刘成高(1913年生)当年曾为修“新院”出过工,老人家对那段往事自有一番认识。“这是谨村里的。村里的你就两个能〔合〕抬一桶水,都用上,为叫吃!”抬一桶水用上两个劳力,如此雇工虽不经济,却让不少村人在饥荒年月有了口饭吃。为了修这处宅院,马醒民不吝财粮。“哎呀,那家伙那工大啦!那人口多少,粮直吃完!”8
后来,二财主还要向其兄借粮施工,甚至不惜卖地买粮。村里的盲说书人李怀山(约1925年生)把故事讲得有声有色,仿佛马氏弟兄的对话就发生在眼前9:
到了民国十九年上来春上呀,正饿人着了,那下哥哥的那儿借米,要借十五石米了。就这马醒民!借的修这个地方了。哥哥说了个甚?“哎呀,咱借上十石嘛。这年成败代,你迩刻〔方言,如今〕修这个地方,这不能修了嘛,你看这跌年成跌了二年了嘛!咱借上十石!”看借那不借!十石少了,不借了。他卖地呀。把地卖的,山西往过拉粮了,硬山西拉过来的!
刘成高在土改清算地主时是参加过贫农团的,可评价起二财主来就是一句话:“恩德财主!那驴日的〔方言,无实意的口头禅〕!”10
类似的故事不止一个。从杨家沟去邻村寺沟以前必须绕沟里走好一阵子。于是,迁居到寺沟的承烈堂就着手开工打洞。巧的是,这项工程也是在民国十八年破土。寺沟的中农子弟王怀亮(1921年生)那年只有九岁,已经开始拦羊挣钱。他很清楚打洞的掌故11:
那洞是那些〔地主〕开的。那些打开那个洞,那些嫌走沟里远呀,这儿过去就平平嗟过去了。人家打过去来。那阵那旧社会那就叫民国年,那阵那是十八年上打的。年成不是不好?头不好啊,一满过来些人〔外地饥民〕啊就那儿争打了。你给我饭管上!哎,就挣吃饭。那还有不要的了!那还有要的,有不要的。要一来这人,你比如说一顿给吃一碗,就那稠饭给吃上一碗。你吃给两天呀,这就你愿吃三碗五碗你吃去!一来了还怕你吃死!上去那打两下洞哇,那胶泥土那有个劲了?那就那么舍〔方言,歇〕着了,掏给一阵呀,下来蹭的吃饭。
王怀亮是寺沟资格最老的党员,一肚子的革命故事。土改时他也是积极份子,还参与砸掉了光裕堂马氏光耀祖宗功德的“十七通碑”(它们正好立在从王家手里买来的坟地上)12。不过,提起地主家打洞的往事,这位爽朗健谈的老人感叹道:“那把人救了,把人救下了!”
显然,在那场大灾荒中,马醒民等人券?打洞大兴土木的一个用意是以工代赈、救济饥民。他们的土办法有其精明之处,同时又践行了革命前乡村秩序中为富而有恩的伦理角色。早在光绪末年(1908年),杨家沟周围十余村的民众曾联合在村中立起一块“德惠碑”,纪念堂号子弟马子衡在光绪年间数次赈济灾民、“德惠我乡”的善举。碑文中赞誉马氏家族“自高曾以来,世有隐德”,子孙们“凡有义举,无不协力输资,以臧厥事,而于救荒尤竞竞焉”13。看来,“恩德”已积淀成为当地生活世界中的一个传统14。西北灾荒事件,则是恩德实践的又一个历史契机,而村庄的传统道德秩序与权力关系也得以在实践中被“再生产”出来。
然而,那时的大历史也已开始进入土地革命的轨道,财主与穷人共处的那个生活世界不久就要被彻底改变了。
四
1934年,杨家沟附近开始“闹红”。当时发生的“撒传单”事件,让财主们惊出一身冷汗。红军开列出要杀的地主“黑皮”(方言,即恶霸流氓)名单中,马醒民等堂号地主都榜上有名。“第一杀上马维新,能救多少人。第二杀上马醒民,土地都能种。第三杀上七老爷,……”15于是,地主们又像上一世纪防“回乱”那样“上寨子”,还请来了国民党的一个连队驻防。该部队在杨家沟的时候,曾捉拿了邻村管家咀一名绰号“恨不动”的红军,并将其处死。
在本庄里,曾为马醒民的“新院”领过工的名匠李林盛就是一名“红军”。他在“上寨子”期间也差点被捉拿,只是趴羊群、跳茅圈,才得以死里逃生。不过,村人记忆中最早的“红军”却是一名马氏子弟──马汝翼。他一家和光裕堂财主家都在同一个老祠堂祭祖。据其四弟马汝直(1923年生)说:“和财主家门坡远着了,不过班辈都解开〔方言,知道〕了。”16出身书香门第的马汝翼,从绥德“四师”(即陕西省立第四师范学校)毕业后,没有继承父业去当教书先生,却执意干起了地下党这种“要命生活”。结果,一次秘密开会时遭国民党军队围捕,寒冬腊月里跌死在外乡。马汝翼之死,仿佛象征了某种已不可逆转的历史决裂。
国共联手抗日以后,米脂县划入八路军警备区。不久,杨家沟正式成了“红地”。抗战期间,地主们和共产党维持着过得去的关系。作为富甲一方的大户,当年马氏承担了不少“救国公粮”。另外,在马氏家族志中,还载有堂号地主们向驻防米脂的三五九旅赠粮一千石的故事。难怪村人传说,毛主席曾私下评价说:“杨家沟的地主对中国革命有贡献”17。
然而,这并不能改变杨家沟财主们的历史宿命。土改这场乡村革命最终一举打垮了地主,而“恩德财主”的文化/权力实践随之也退出了杨家沟。前面提到的说书人李怀山是“老红军”李林盛的侄儿,土改时家里分到十来垧地、一孔?。他年轻时常给财主家说古书,自称还曾给“毛老子”(即毛主席)说过新书。聊起“背转环境改革土地”的往事时,这位“李仙”的话意味深长:“你就怎么好的地主呀,要你穷了!”18
五
1947年初土地清算时,斗争马醒民及其他堂号地主的群众大会就在“新院”里召开。清算时任乡农会主任的刘成荣(1911年生)说:“那一般群众舍〔方言,呆〕到旁处,谁有冤枉,地主以前对你咋些,你咱诉苦。给地主另退开个场场,地主另集中的半切,在那个场场上。”19工作团发动周围村庄的群众起来向地主诉苦、提意见。据村人说,那次会上,“那人提得可多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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